29、裁旗袍
怀愫/文

霍震烨翻阎裁缝的帐本, 他最后见了谁, 给谁量过身, 拿了几块料子,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唯独没有那块双色的薄料子,学徒说像电光绸, 那就是轻薄之外还泛着光。他说给白准听,白准听了许久都不说话,最后才道:“去吧。”

第二天下午, 霍震烨开着汽车, 载上白准, 去了会乐里的长三堂子。

车停在门口,先是一段粉墙灰瓦,墙头还斜出几簇红花。进门就是小戏台,雕花门、五联灯, 珠围翠绕。

站在这里就好像时光一下倒退百年,外面再怎么革新进步,都跟里面的世界没半点关系。

龟奴一见来人了,一嗓子先喊出去:“客到。”然后点头哈腰走到他们面前,先对白准先礼, “白七爷。”

然后才面向霍震烨:“霍公子。”

霍震烨的这张脸在上海滩那是有名气的,花国案时连番上报, 龟奴认得他也不奇怪,可他怎么还认识白准?

霍震烨低头看白准,就听白准懒洋洋应了一声。

他还逛过堂子?他什么时候逛的堂子?赶情他还是常客!

龟奴把他们俩引到最大的包间, 里头摆着一张山水云屏罗汉榻,两边是玻璃宫灯,不等霍震烨问,拎来两个食盒子,取出一只只巴掌小碟,总共十二样小点心。

四干四鲜四蜜饯。

白准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熟门熟路的吩咐:“来碗杏仁酪。”

龟奴点头退出去。

“你什么时候来过?”门一关,霍震烨立刻问。

“跟我师父来过。”白准挑了个糖霜桃肉,这外面的点心,再怎么做就是不如堂子里的精细。

“跟你师父来过?!”霍震烨怔住了,不会是师父带着徒弟开荤吧,倒也不是没那种规矩,他这一口气有点提不上来。

白准看一眼霍震烨的脸色:“跟我师父来看女人长的什么样儿。看过样子,才能扎得像。”

除了这里,别的地方哪有给钱就让看的女人。

霍震烨想问他看过什么了,又问不出口。

“怎么?你不是也看过。”以为他没见过西洋画?那里头的男人女人可都不穿衣服,他霍七画都画了,还敢说没看过?

“谁说我看过了?我看过什么了?我从来没看过!”霍震烨矢口否认。

白准用手撑住头,两眼在霍震烨脸上扫一圈,拖着长音:“哦,原来你没看过。”

霍震烨一噎。

龟奴很快来敲门,送上两碗杏仁酪,问白准:“七爷今儿是点戏还是叫花酒。”一面说一面看向霍震烨,心想这霍公子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点戏。”白准看一眼霍震烨。

霍震烨摸出钱包,长三堂子吃茶三银元,点戏三银元,叫花酒还是三银元。

龟奴接了钱,喜眉笑目:“您二位,要叫哪个姑娘?”

“小金宝在不在?叫她来。”白准往榻上一歪,随手往嘴里抛了个糖仁核桃,样子比霍震烨还要纨绔。

霍震烨气不打一处来,他还真点上戏了。

龟奴下去叫戏,霍震烨半身都靠在小炕桌上:“不是来查案子的嘛,我还想问问那个龟奴知道什么。”

“急什么,晚了就知道了。”一进楼里他就闻到了,这难以消散的怨气藏在花粉胭脂下,在楼中每一处萦绕盘桓。

“那料子真有古怪?”

白准不答。

小金宝抱着琵琶就进来,她进门先福一礼:“七爷,还接着上回唱《白蛇》?”

白准慵然靠在绣花引枕上,瞥一眼霍震烨:“来都来了,呆会儿让他们上一桌私菜。”

不是相熟的主顾,吃不上堂子里的私菜。

白准把青花瓷碟拉到身前,有了一点谈兴:“青帮知道吧?”

这个霍震烨当然知道,上海滩最有名的帮会,在商政两界能量很大,大部分的赌档、烟馆、娼院全在青帮手里捏着。

“十三行最鼎盛的时候,青帮里论资排辈能插大香的,见着我师父也要客客气气喊一声七门主。”这种地方霍震烨这样的少爷不一定能来,白准却是一定来过的。

霍震烨是万万没想到,享受的人竟然成了白准。

他时不时看看手表,等一出白蛇唱完,他扔了大把赏钱,让小金宝抱着琵琶走,关上门。

小金宝抱着琵琶出去,把琵琶交给龟奴,遇上姐妹问她:“怎么?一个也没留你?”哪一个留下了,一晚上那也是福分啊。

不说白七爷了,就霍公子那个模样那个身材,进了堂子就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好不容易点了唱,竟没叫花酒。

小金宝在门里还满面是笑,出了门就姐妹们说:“你们这一个二个的,可别想着吃这口肥肉了。”她咬着唇角笑,双手比出来,“那两个,是一对。”

两个人样子坐得再正有什么用,眼角眉梢可骗不过人,白七爷是心不在焉,霍公子眼睛可就没离过他一寸。

终于清净了,霍震烨这才往后一靠,他平视白准:“咱们怎么找?”

白准咬了口香砌樱桃干,瞥他一眼:“不是咱们,是你去找,是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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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一张追魂符,魂魄出窍,跟着怨气追去,找到真相。

这跟替小凯寻生魂不一样,小凯有骨肉至亲替他喊魂,霍震烨这样是要冒一些风险的。

“那就贴吧。”霍震烨把炕桌搬开,随意往白准身边一躺。

“你就不害怕?”白准浓目望向他,宫灯的灯影投在白准脸上,他目中光点跃动,那光点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就要跳出来。

霍震烨轻笑一声,胸膛微震:“我欠了你的呀。”

笑完就闭上了眼,随便白准怎么处置他,两人还是头回挨得这么近,白准身上那隐隐的檀香味绕在鼻尖。

白准竟也没躲,就由他躺在身边,两人之间只有一线距离。

霍震烨慢慢把手挪过去,他的手指,贴住白准的手指,白准手想缩,被霍震烨给勾住了。

“我又想了想,还是有点怕的。”

白准于是抿住唇,没有动,终归是他强求理亏。

霍震烨闭着眼,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楼中虽无日月,但时间越晚,怨气越重。白准一直阖眼养神,等子时将近,他张开眼睛,点起一支香。

霍震烨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打开门走出去,顺着楼梯向下看,楼中处处红灯,台上莺声婉转,满楼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人。

他站在二楼栏杆边,视线由上至下,全部扫过一回,脑中一转,就把目光锁在其中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身上。

所有的姑娘都在笑,真心的,假意的,只有她森森坐着,看不轻面目。

霍震烨穿过人群,还没到眼前,她便不见了,再找到时,人已经迈出了堂子口。

霍震烨追了出去,一转眼就到了锦绣街,街上空无一人,淡月疏星,整条街上都雾气蒙蒙,隔远几步,就只能看到女人红色高跟鞋子。

高跟鞋“哒、哒、哒”,走到阎裁缝的店门前,叩响门:“我的旗袍,做好了吗?”

霍震烨屏息跟着,近前几步,能从鞋子看到腰,但依旧看不清人,每回想要靠近,她就被雾包裹起来。

阎裁缝当然没法回答她,那个女人叹了口气:“怎么还没有做好。”

说着闪身进去,没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敲响另一家的门。

“笃、笃、笃。”

这一家没有理她。

她再换下一家。

“笃、笃、笃。”

门里悉索响动,隔着木板门,有声音传出来。“谁啊?”

“做旗袍。”那女人的声音轻嘤嘤的,透过木板转进去,“我有块料子,要裁旗袍。”

霍震烨往前一步,天色实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长相,和她手里的料子。

一线光从木板门里透出来,裁缝拉开了木板上的小窗,油灯的光从里面照出来。

霍震烨退后一步,那女人手里捧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料子,而是一块软趴趴的人皮。

一面雪白,一面血红,鲜血滴滴哒哒顺着人皮淌下来。

那个女鬼倏地转头,她向霍震烨一步一步走过来,咧嘴笑着,手指轻轻抚摸滴血的料子:“你看,我这块料子,好不好?”

霍震烨动弹不得,他心里很清醒,可脚就像沾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他一路跟过来,脚正踩在人皮淌下的血滴上。

那个裁缝嘟囔一句:“怎么没人啊?”说完自己就倒抽一口冷气,“啪”一声把门板上的小窗关上了。

长街上一点光也没有了,可高跟鞋的声音还在靠近,霍震烨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脱掉皮鞋,赤脚转身就跑。

那女人刚刚还不紧不慢,霍震烨扭头一跑,她便猛追起来。

高跟鞋声一直响在霍震烨的耳边,不论他怎么跑,就是甩不掉。

那女人两条腿疯狂迈动,把头探到霍震烨的面前:“你的料子也很好。”

草!

霍震烨心里想着白准,很快跑到长三堂子门口,一进门里面大变模样,仿佛在办喜酒,小戏台成了典礼台。

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在夸她:“这件旗袍做得好漂亮啊,听说那个金线是真的金线。”

“乔少爷真是舍得花钱。”灯影幢幢,旗袍上的金丝银绣流光溢彩。

霍震烨顾不得看戏,猛跑上楼,身后的女人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到他了,霍震烨一把推开了门。

身后“撕拉”一声响,门内灯光照出来的刹那,女人不见了。

霍震烨睁开眼睛,就见白准正盯着他,他喘出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白准的手,浑身都在流汗,后背全都湿了。

他笑一笑:“我知道那个女人的长相了。”女鬼刚刚伸头过来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她眼角有一颗痣。

白准倒了杯茶给他,霍震烨这才感觉喉咙口发紧,他坐起来一口气把茶喝干,这才觉得后背空荡荡的。

扭头一看,衬衣后背整块儿被撕了下来。

白准皱着眉头:“松手。”

作者有话要说:霍七:这就很难解释,又没叫花酒,衣服还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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