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

听着姜映明这么说,玉书也是在一旁开口道:“灵渊,我学剑的时间,比你要长不少,八岁便以精钢宝剑练手,腕力本就要比你强。你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将外公的三宝剑法入门,足见你在剑道之上的天赋,父亲自是要好生培养你的。父亲座下诸位师兄师姐,虽是天赋各有高低,秉性也有不同,可得道父亲的照顾,都是一般无二的。”

姜映明欣慰点头,道:“玉书也懂事了。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大家,都是一般无二的平等。更何况你们的诸位师兄,有不少是当年随我出生入死的,我自要上心。今日给你这柄青龙木剑,虽是万金难求,但也不算优待,只是应有之理,乃是将最合适的东西,交给最需要的人罢了。你若再推辞,便是要驳我的心意了。”

灵渊听到这里,心中着实感动,也不再推辞,只是好生感谢了姜映明。说实话,这柄青龙木剑,落在别人手里,虽是也有神效,始终还是没有在灵渊手中的作用要大。灵渊练武多年,可剑术不过是刚刚接触,虽是在三宝剑法上天赋过人,细微处还是很有些欠缺。有着一柄木剑相助,他的剑法便也有了些威力,更能显出长处来。

姜映明见状,便知道自己这一柄木剑,真真是送到了灵渊的心坎上,是礼也重,情也重,最是妥帖。拍了拍灵渊的肩膀,姜映明便也转头看向玉书,轻声道:“如今年关将至,正是辞旧迎新之时。玉书,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玉书闻言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来,连声道:“父亲愿意放我出去了么?听父亲的意思,是否灵渊也会与我同行?”

姜映明笑着点头,看向面带疑惑的灵渊,解释道:“华存山庄,并不是与世隔绝,中原武林,从来都是一体同心,互相往来的。如今年关将至,各方都是应酬不少,我们华存山庄,也要与其余门派多多走动,才不至于疏远了。你们这些年轻小子,个个都是热血沸腾的,叫你们安心练了半年武功,便也要放你们出去走走,省得成天在庄子里憋闷着,失了心气血性。”

说着话,姜映明领着灵渊与玉书往枯园的书房走去,沿途随手这下一支梅花,抖了抖上面的积雪,随手舞出一个剑花,道:“师父在世之时,华存剑派乃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领袖,三派之首,一呼而百应。中原诸多门派,每到年关时都要上门拜见,携礼朝贺。今时不同往日,我自没有师父那等声威,便要叫你们小的辛苦,替我四处走走。”

玉书沉浸在惊喜之中,只顾着连连点头;灵渊却是看见姜映明手握梅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施展着凌厉剑法,不断击碎着梅树上的积雪,又不曾伤及树上梅花分毫。这一手举重若轻,下在细微处的功夫,实在是叫灵渊大开眼界,心向往之。

姜映明看灵渊盯着自己的手,便也微微一笑,轻声对他道:“玉书脑筋单纯,我倒是要考考你。你从这招剑法之中,悟出了什么不曾?”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灵渊却是眼珠子一转,便有了计较。始终灵渊在高平城中混迹多年,人际交往的手腕虽是比不得姜映明这般厉害,道理也还是懂得一些的。先前听姜映明说起当年华存剑派的威风,灵渊就已经感觉到有些莫名违和;这会儿再见了他的剑法,听他问话,心下便也恍然,嘿嘿一笑,道:“姜叔放心,我绝不会落了华存山庄的面子!我心里有数!”

姜映明满意点头,大笑“孺子可教”,笑声中真气激昂,震得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玉书先前没有留神两人对话,这会儿便有些四顾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姜映明看在眼里,愁在心头,暗道这孩子在自己的教养之下,沉稳有余而机变不足,只行仁道而不懂霸道,也不知将来如何。

抬头看着落雪,姜映明一时感慨:“‘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玉书我儿,你的武功修为,尚在灵渊之上;可论为人处事,你还略逊他一筹。早些年外出,有你师兄带着,你虽是年幼,倒也无妨;如今你昂扬七尺,再不是缩在大人身后的小孩,有些事情,应该承担起来了!”

玉书被这突如其来的训诫,弄了个满头雾水,正欲说话,就觉得灵渊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随即见他朝自己使眼色,便也强忍着没有开口。姜映明无奈叹了口气,轻声道:“年后你与灵渊出去,多见识些,便也是了。有些东西,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说着话,姜映明又是转头看向灵渊,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好孩子。既然这三宝剑法已经入门,明日起便由你师娘指点你的剑法。当年师父创此三宝剑法之时,你师娘就在一旁观摩,所得体会,比我更多。况且这剑法还有剑经三卷,凡几万言,姜叔有心教你,苦于分身乏术,便由她一并代劳了。”

灵渊点点头,目送着姜映明转身走出了枯园,这才听玉书小声开口道:“灵渊,你与父亲,打的什么哑谜?我竟一点都听不懂……”

灵渊笑了笑,拉着玉书进了书房,自顾从炭炉上拎起水壶,冲了两杯茶水,笑道:“当日姜叔带我回山庄的路上,你便是这般冲了茶水给我,向我介绍山庄之中风情。我如今投桃报李,要报你这个大恩啦,也给你说说市井街巷之中,地痞流氓的样子……”

玉书莫名其妙地,带着些许疑惑和委屈,听灵渊绘声绘色地讲起高平城中的诸多趣事,听着一个馒头如何引起两拨人的械斗,听着茶寮酒肆之间的明争暗斗,听着既不读书,也不练武,亦不从商,更不为农的那群人,是如何吃饱穿暖,走向人生巅峰的……

一开始,玉书还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太远,听起来颇有些生疏之感;然而随着灵渊逐渐讲述,他便也慢慢感觉到了那些地痞流氓的真实生活状态,开始能够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开始沉浸在灵渊口中那个充斥着污浊和肮脏,只属于下九流人的江湖之中。

茶过三巡,灵渊说得快要口吐白沫,这才堪堪住口,用已经冰凉的茶水,压了压快要冒烟的嗓子,这才坏笑着看向玉书,问道:“怎么样,大少爷,听出了什么意思没?”

玉书伸手给灵渊加满水,轻声道:“嗯……原来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这般辛苦,也这般精彩呢!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听着玉书这等“感悟”,灵渊忍不住“噗”一声喷水狂笑起来,茶水从他口中飞溅,逼得玉书不得不运起轻功躲避,连连后退。还不等玉书站稳,灵渊便也两步窜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就是给他头上一下,用有些笑岔了气的声音道:“玉书哎!你可长点心吧!我跟你说这些,是要叫你晓得:‘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对付绝大多数人,就是不讲道理,只讲拳头的!华存山庄维系至今,也不全是靠着姜叔的仁义礼智信支撑;当年华存剑派威武,岂不是祖师他老人家神功盖世,力压群雄的缘故?”

玉书被灵渊这一下打蒙,从来不曾想到乖巧有礼,机灵可爱的灵渊也还有这样一面。此刻的玉书眼中,灵渊的脸庞都是有些扭曲狰狞,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令他心中暗惊的同时,也是不住反思灵渊所说的话语,不由道:“父亲和外公又不是地痞流氓,总不能四下寻衅生事来彰显威风。练就高深武道,原是要除暴安良,劝人向善,教人学好的!”

灵渊一时无语,好半天才说道:“你这话自是不假,我也无法想象姜叔当街叫骂的样子。只是玉书,我老听说书先生讲,江湖中人最喜欢切磋武功,却不知这切磋与寻衅之间,具体有什么区别?姜叔说早年也有师兄带你四处走动,难道那几位师兄,都是温良恭俭让,恪守礼与法的么?”

玉书被灵渊问得一愣,随即倒也想起之前自己还小的时候,好几次师兄带自己出门,都是莫名其妙地就与人起了争执,动起手来,在自己年幼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又是结合之前灵渊所说的地痞流氓举动,似乎一众高人的切磋,与寻衅滋事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定要说区别的话,就是诸位高人始终自持身份,不至于脱了光膀子扭打,只是以武功较量而已。

一时间,玉书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又是多少有些疑惑暗生。其实他原本也不是金砖玉瓦脂粉堆里长大的,早也已经看惯了诸位师兄的粗鲁和豪放,也见识过中原各地的风土人情;只是在玉书的心里,本能地将自己与诸位师兄划来了界限,也将自己与某些太底层的东西划开了界限,只用姜映明交给自己的四书五经,先贤格言来包裹自己,便愈发不曾看见某些表象之后的东西。

这些太底层的东西,姜映明自然不会主动与玉书说起;而事实上,就算他有心要说,玉书没有经历,也是理解不了的。今天灵渊现身说法,用自己的经历给玉书上了一课,更是等不及他自行领悟,直接出言打破了盘中之谜,叫玉书从说书先生口中美化过的江湖,重新跌落回这一个乌七八糟的大染缸之中,不求要将他玷污沾染,只是想叫他睁眼看看。

一时间,冰冷的雪风穿堂而过,灵渊和玉书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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