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资圣寺

阿浪翻身下马,又把马背上的男童抱下鞍,稳稳放在地上。

元翼长高也长胖了,阿浪想。打量这孩子的稚气面孔,依稀能看出他父亲长孙延的轮廓。身后,戴着帷帽的赵国公夫人也下马,连同侍婢一起,随着阿浪迈进资圣寺大门。

这里也算是阿浪的旧居,但他五岁以后就没再来过,眼前高大轩敞的庭院佛堂、围墙树木都很陌生。他携着长孙元翼的小胖手,一边缓步走向大殿,一边给他讲:

“这是你曾祖父太尉公的旧宅,贞观初朝廷赐第,我们长孙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都在这院里住过。太尉公的母亲,也是文德皇后的母亲,就在这宅子里寿终正寝,文德太后来服丧守过孝,所以这里也算是太后旧居。太尉公和你祖父、父亲流贬黔州以后,这宅子空了出来,朝廷立为寺院,为文德太后祈福。要不是有那档子事啊,元翼你本来也该在这里出生……”

长孙元翼已经袭了赵国公爵位,这却还是第一次回到祖宅。不仅他,他母亲嫁给长孙延这么多年,也从未来过资圣寺“庙见”。

阿浪奉皇太子令,从昭陵回到长安,先去门下省史馆调出两朝实录抄本。那很容易,他有官身符契和东宫手令,按规矩登记写明借调原因和时间就行。不过写那个的时候,他又想起件事,次日打马出城去了樊川的长孙家别业。

上次他和狄仁杰在赵国公宅找到长孙无忌那首《灞桥待李将军》的诗,轰动两京。狄仁杰怀疑长孙父子著作中可能还有别的线索,当时把宅中集卷都翻了一遍。时间仓促,他不能一一细看,提出将那些书卷带走研究,赵国公夫人却不愿让亡夫生前千辛万苦从各处搜集抄录来的先人遗墨离开家门。阿浪从中调停,以采访使身份向长安县衙要了两名抄书手,到长孙家专门翻录那几卷书。时隔多日,想必书已经抄完了。

他赶到长孙家一问,果然书已经抄好,装潢整齐可直接带走。他谢过赵国公夫人,当夜留宿,闲谈提及他还要去资圣寺踏访,赵国公夫人就求他带长孙元翼同去一趟:

“他阿耶生前,给元翼讲过那宅子有多深广阔大,花园有多好看,一重重院里住了上千人,可从来没带我母子进过那院门。元翼也该去拜一拜他曾祖父的旧居,他不能只袭爵承荫,自家先人阴功福德一概不沾……”

说得有理。阿浪当即答应,并力邀赵国公夫人同去:“阿嫂你是赵公家冢妇,也该去旧宅庙见才对。”

赵国公夫人有些迟疑。她自与长孙延成婚,便很少出门,大半日子都是在这座僻处深山的别宅里度过的。但又一想,她便道:

“也好,离开几天,进城去拜一拜,沾些先人福气,可能家里的闹鬼动静就没了……”

“闹鬼动静?”阿浪注意地询问,“怎么个闹鬼法?”

赵国公夫人向他叙说,最近一两个月,家中常有莫明其妙的黑影微风之类,她自己和元翼在院里都曾感觉被注视,却看不到什么人。下人也说见过有人影翻墙,但始终无法指实,而且家里没丢过任何物事,也没人受到过面对面惊吓。

上次阿浪和狄仁杰过来,家中多出这几个男子,那种异感就消失了,她觉得可能就是自己孤儿寡母胆怯,疑心暗生鬼,也没好意思提。可阿浪一行走后,异样感再度出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阿浪自知卷入皇家秘事太多,武后太子明崇俨等个个都不是善茬,如果有人要对付他,元翼母子很可能有危险。他在这别业里多呆了两天,勘查防卫布置仆役,又与当地县乡都打过招呼,才带元翼母子进城,直奔资圣寺。

资圣寺是一座尼寺,正殿——当年太尉赵国公府的正堂上,供奉的是观世音像,据说还是文德皇后生母高太君在世时亲手“请回家”的。阿浪和赵国公夫人母子进入佛堂,恭恭敬敬展拜进香捐资。

堂上当直的老尼一见阿浪在功德簿上写下“赵国公长孙元翼一心供养”字样,惊讶低呼:

“嗣赵国公?”

“是。”阿浪倒也不意外。他向京官打听“长孙无忌旧宅”时,就听说在资圣寺中出家剃度的尼姑,有不少是当年长孙一党倒台时遭难的官员家眷,想必其中也有他长孙家里的女眷亲戚,只是他自己年纪太小,谁也不记得。

老尼双手合什闭目念一声“阿弥佗佛”,再睁开眼,目中已是泪光莹然。阿浪猜到几分,招呼元翼过来,让他向老尼行个叉手礼。老尼忙还礼不迭,抚着男童肩膀喟叹:“五公主的孙儿,都这么大了啊……”

“敢问大师法号?出家前如何称呼?”阿浪问。老尼叹道:“贫道法名执善,落发之前,乃是随同长乐长公主出嫁的宫中侍娘。公主为长孙太尉生育嫡孙时,贫道便在产房内侍奉……唉,算算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她是五姨长乐公主的侍娘。阿浪想了下,觉得她很可能也熟悉自己生母,便向这执善尼说了自己身份,自又有一番悲喜。执善尼把他和赵国公夫人母子带到偏院禅房坐地,出去唤人,没多久,前来认亲的老少光头尼姑竟挤了一屋子。

大变之后在这寺里剃度出家的长孙家女眷,身份最高的,有几位是长孙无忌的儿妇,还有他几个侄女,如今都有寺中执事地位,生计尚可。跟随阿浪母亲和五姨陪嫁到长孙家的宫婢,也受牵连不深,除执善尼外,还有十几个也在这寺里出了家。

内中有一个法号寂善的尼姑,扯住阿浪衣袖望着他脸,泪如泉涌。阿浪心知有异,请教她身世,寂善边擦泪边呜咽道:

“我是二十一公主的婢子……郎君小时候,天天抱着你玩……”

阿浪也鼻子一酸,任凭那一群尼姑围着元翼母子说话,自己和这寂善走到廊下单独交谈。寂善泪水流个不住,枯瘦脸上却又露出笑意:

“我一见就知道是你,生得和长孙驸马一模一样呢……公主要是还在世多好,看见小郎君长这么大了,又这么高,这么俊,她不定有多欢喜……”

“寂善师,你为什么也到这资圣寺出家了?”阿浪问她,“长孙太尉获罪流放的时候,二十一公主只是离婚,没受多大牵连啊。她还是住在长公主府里,下人家奴一如以往……怎么你却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他对自己幼时在长安的日子记忆不多,是后来在黔州听父亲和家人日常闲聊,才慢慢得知。大唐制度,公主出嫁后一般不与公婆同住,都由朝廷赐第开府,自作女主人,驸马也是依妇而居。但长孙无忌获罪之前权倾朝野,又是公主们的亲舅父,阿浪的母亲和五姨生前对其执礼甚恭、恪守妇道,她们的儿子约有一大半时间在长孙家大宅里与亲戚兄弟们同居玩耍,回公主府住的时候倒是较少。

“我是你母亲离世以后才出家的,”寂善告诉阿浪,“那又是一场大祸,府里好多人都被治罪了,我也……我一直在二十一娘身边服侍,天子怪我们侍奉不谨,没能拦住驸马行凶……”

“驸马行凶?”阿浪听得糊涂,“什么驸马行凶?我阿耶都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不是说你阿耶,长孙驸马那么好的人,他怎么会……是后来的韦驸马。唉,小郎君,你不知道二十一公主是怎么故世的吗?”寂善疑惑地问。

哦,是说他母亲再嫁的那个后夫。

“家父和我在南边,一直不知道家母在京的情形。我几年以前辗转回京,才听说长公主离婚以后又很快成亲……”阿浪咬咬牙,示意房内,“是嗣赵国公那刚逝世不久的先父告诉我的,他也没说很多,只说公主再嫁以后,没几年就病死了,天子哀痛同母幼妹,命以皇后礼安葬……怎么那姓韦的还敢行凶?”

大唐公主地位尊贵,有不少性情骄横虐待凌辱夫家的,阿浪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位驸马敢对公主无礼——那会被视为欺辱皇室,罪不容恕。寂善长长叹一口气:

“原来如此,你是真不知道,也难怪……那事说起来,罪责最终得归到……天皇,二十一娘其实就是被同母阿兄给害死的。”

“怎么回事?你细说说。”阿浪压低声音。

寂善也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们,才轻声细语地向阿浪透露,当年新城长公主被天子和新皇后严令与长孙诠离婚,她痛苦不堪,哭了几天,一再进宫哀求,要同丈夫儿子一起流放岭南。天子借口有病,避而不见,新皇后武氏则百般不许,借口是“先帝与文德太后舍不得亲生幼女吃苦受罪”,天子不能有违孝道。

离婚诏书颁下,长孙太尉还亲至公主府带走了阿浪,二十一公主大病一场,卧床数月不起。天子可怜幼妹孤苦,觉得才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总得有个丈夫在身边照顾才合适。不知谁推荐了京兆韦氏的韦正矩,说是两京有名的才子,丧妻不久,正可尚新城长公主。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而二十一公主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被侍娘们打扮好扶出门塞上婚车,她才知道自己又要嫁人。

她从小一直被父兄姑姐侍娘奴婢们照顾着,性子腼腆温婉,本不是个有主意的人。懵懂再嫁,直到进了青庐洞房,她才回过神,大哭大闹,坚决不从。她后夫韦正矩对这桩婚事也没多情愿,见妻子这样,便出门回避,此后二人一直不睦。

天子对此事的调和手段,是升韦正矩为“奉冕大夫”,以高官厚禄引诱,再加言语威胁,要他善待妻子。但新城长公主抗拒后夫之意甚为坚决,韦正矩虽搬进公主府居住,二人从未同房。

那韦正矩本有风流才子声名,脾性也不甚温和。他被逼入公主府,妻子不见他,置妾宠婢也不方便,在外啧有怨言。后来风声渐渐传开,两京官场几乎都知道太宗幼女再嫁失意,夫妻不和。这样过了三四年,有一天,韦正矩喝醉了酒……

“韦驸马喝多了,在后堂大喊大叫,骂公主不守妇道,不服侍丈夫,天理不容。”寂善红着眼睛拭泪,“我们上去劝,哪里劝得住……驸马抽出刀来,把我们都轰出门外,反插上门栓,又踢开公主的卧室门……他的随身侍僮拦着我们,只说夫妻私事,不容别人插手。我听见公主在哭,驸马在骂,家具碰撞翻倒,后来……”

“后来怎么样?”阿浪屏息问。

“后来就没动静了,室内也吹灭了灯。”寂善苦笑,“那时我们都以为,公主愿意了,毕竟他们已经成亲好几年……长孙驸马你们父子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又听说老太尉和他嫡子死了,长孙家的所有人都死了,公主也没了指望,她死心了,就愿意跟韦驸马了。可第二天早上,我们进去服侍,一眼就瞧见……公主吊在槅子上……”

她捂着嘴,不敢放声哭,泪珠滚滚而下。阿浪仰天闭目,心中酸苦杂俱,泪水也冲出眼眶。

“府里报上朝廷,最后向外公布的是公主暴病而亡,驸马侍疾不谨,平时又对公主言行无礼,着即赐死,流放其族人。”寂善抽泣着继续说道,“公主府里的下人也各有罪责,我贬到这资圣寺里落发出家,为二十一娘追福……”

阿浪抽出帕子擦眼睛,深深吸气,告诫自己要冷静。他母亲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复生,他做什么都没用。欺辱迫害她的凶手也死了……等等?

好象有哪里不对……阿浪探手去摸自己腰间囊中的金粉盒。他今日来资圣寺,特意带上了亡父的骨灰,也是暗暗希望阿耶的在天之灵能保佑自己,在此找到那块‘什伐赤’雕马砖的下落。

这秦镜粉盒,他之前也带去了昭陵,还曾与狄仁杰、宋陵丞、徐锄头都私下讨论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惊动太子地挖开新城长公主墓,为父母合葬。结论是没有,当然。

而朝廷不肯满足他心愿,就是因新城长公主已与她后夫韦正矩合葬在一起,再葬入她前夫长孙诠的骨灰,要闹出二夫争一妻的笑话丑闻,让皇家蒙羞。

“既然韦正矩是杀害二十一公主的凶手,又被皇帝治罪赐死了,他怎么还能以驸马身份,同新城长公主合葬一墓?”阿浪问寂善。

中年尼姑苦笑:“天子赐死韦驸马的时候,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劝阻。后来稍微过了一阵子,韦家人喊冤,天子命心腹详查,查明公主自尽时衣饰完整,身上无甚伤痕,驸马没碰过她……但韦驸马自己扯去了汗衫袴裤,**倒在房内呼呼大睡,应该是喊叫一阵,发泄完怒气就睡过去了。男子醉成那样,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公主是被驸马言论行径所辱,一时激忿而轻生,然而她成婚数年不肯从夫,也有错在先。商议下来,天子饶恕了韦驸马的罪过,召回其家人,又命给公主驸马合葬立碑。唉……二十一娘最终还是被迫跟韦驸马在一起,真是太可怜了。”

是啊,阿浪茫然地想。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不能自主,所爱远隔千山,冤孽偏得同穴,唯一的亲生骨肉还恨了她半辈子……

他头脑昏沉,心里象塞满了乱麻败絮一般,做什么都没心思了。约略问了问这些尼姑,寺内有没有发现过“什伐赤”雕马砖相关,人人摇头。他不想再多呆下去,带着长孙元翼母子出寺,把他们送回家。

很想和婉儿说说新得知的父母的事,听听她的安慰和剖析。再不然狄仁杰也行,阿浪只想找个人好好聊聊,他自己脑筋快要转不动了。但那二人和太子贤仍在昭陵,大概还得有一阵子才能回长安吧……

天遂人愿。阿浪从樊川回长安的第二天,皇太子一行也突然返驾,狄仁杰与婉儿都随行至京。

李贤脸色十分不好。狄仁杰找个机会把阿浪扯到一边,告诉他一个消息:

蒋王李恽在相州暴毙,疑似被东宫供奉赵道生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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