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番外:春·探亲(上)

“你想不想去见一见我爹娘?”

说这句话的时候, 天气刚刚转暖了一些,秋濯雪正牵着马走在大路上,他想停下来看看春景, 而马正好歇歇脚。

他们这会儿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

越迷津想了想,略有些笨拙地说道:“过年时我们在追击一伙匪盗,错过了年节, 你是不是很挂念他们?”

其实越迷津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在无为子死后,住处就只是住处而已。

至于季节, 时令, 庆典, 甚至是过年对越迷津而言,都像是一场格格不入的热闹。

无为子还在的时候, 他尚记得生辰当日吃一碗长寿面,无为子死后的第一年与第二年,他也同样记得。

等到了第三年, 当越迷津想起来时,已经错过生辰快要一个月了, 于是他就不再记得这件事了。

他对这些, 本也没有非常强的执念。

但是秋濯雪跟他是不同的。

因此越迷津正尝试关心他。

“那倒不是!”哪知道秋濯雪立刻否认,“不过, 我的确希望你见见他们。”

不知怎么,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

不过秋濯雪又很快扬起头来, 仿佛方才只是越迷津的幻觉, 愉快地微笑着:“最重要的是, 你也不想下次见到青鸿子前辈,真的打他一顿吧, 最起码要将房子讨一间回来睡觉才是。”

越迷津知讨房子只是玩笑话,点了点头,他扯了扯缰绳,问:“那要启程吗?”

秋濯雪笑道:“倒也不急,先赏景吧。”

他们果然不急,秋濯雪走得并不太快,两人骑过马,换过船,若非越迷津知道是回家,还当在游山玩水。

在桃花开成一大片的时候,秋濯雪终于停了下来,脸上的那种从容似也变得有些紧张,这让越迷津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他知道传说中的一先女与玉邪郎只怕就在眼前。

在此之前,越迷津从没有想过这两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可是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后,却突然生出一点畏惧之心来。

至于是畏惧什么,就连越迷津自己都不清楚。

他害怕秋濯雪的父母不喜欢自己么?

他害怕自己会叫人觉得失望吗?

也许是因为他即将见到的是一先女与玉邪郎。

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秋濯雪的父母而已。

秋濯雪带着越迷津走过一条小径,只见人烟渐少,水滨荻草丛生,渐渐走得没有路了。

这大片大片的荻草还在生长,枝干已显出日后的枯意,细密的白绒尚未显露,只沾出春色里一点嫩绿来。

渡口是条长桥,早已木朽绳断,浸在水中,两人止步,越迷津诚恳道:“没有船家。”

秋濯雪在荻草里听了几声:“来了。”

他话音才落,荻草忽然抖擞,穿出一条小舟横在二人面前,只听见一人道:“还不上船来。”

越迷津走上渔舟,正要去看船夫模样,忽然被荻草抽到脸颊,下意识闭了闭眼。

紧接着船只就没入一大片荻草之中,人行其中,难免迷失方向,纵然探首仰望,也只能看到远方青山碧水,彼岸似是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只才冲出荻草,只见撑船之人两鬓斑白,清癯玉立,显然已有了些年纪,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片极难忽视的瘢痕。

一个人要是破了相,难免会显得很丑,这个人却是例外,就连那片瘢痕,似乎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魅力。

或者说,这人全身上下所释放出来的自信与高傲,令一切都成了他的点缀。

秋濯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乖乖地坐在船尾,对着越迷津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应那句“没有船家”,甚至露出一点得意来。

越迷津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船行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岸,正当越迷津要起身时,划船之人忽然竹篙横扫,势若雷霆,力似千钧。

这不是划船不慎,误伤他人的一挥。

是杀人索命的一招。

越迷津的脸忽然变了,他实在没想出来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了。

他避开了这一篙,甚至就连越迷津都有些奇怪怎么能避得如此轻易的时候,忽然听见“噗通”一声,秋濯雪被扫了下去。

摇船之人慢慢悠悠地说:“嗯?这样乖被我打下去,一定有事求我。”

就在越迷津又惊又怒的时候,他忽然看了越迷津一眼,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越迷津发现他的模样竟跟秋濯雪非常相似,或者说,是秋濯雪的模样跟他非常相似。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采,原本越迷津觉得秋濯雪已是非常成熟体贴了,可是与眼前这个人一比较,秋濯雪似乎都显得娇憨青涩了起来。

更不必说越迷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孩子。

这让越迷津的脸忽然有些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为情。

好像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变得什么事情都不太明白了。

他正要转身去救人时,秋濯雪忽然从水里冒了出来,攀住船尾,湿漉漉的头发覆在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要去拉他,秋濯雪也由着他拉,只是不肯上来。

这叫越迷津迷惑不解。

“都快而立了,还玩六七岁娃娃的把戏。”摇船之人挑眉道,“你会水之后,这里就淹不死你了。”

秋濯雪抚过湿发,幽幽叹气,甚是委屈地说道:“谁叫爹到知天命的年纪,还专门欺负小孩子,我纵然而立,又怎能不当回孩子,彩衣娱亲。”

“你也算得上是小孩子吗?”

秋濯雪的神色突然狡黠起来:“这问题嘛,就看娘答不答应了。”

这时,一名妇人正从岸边走过来,看起来端庄秀雅,神态格外从容,她虽然秀丽,但并不是多么惊艳妩媚的尤物,可是任何人在看见她之后,总是很难再看到别人。

她正含笑望着小舟,轻轻招了招手。

秋濯雪忽然松开手,落在岸上,他对着妇人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乖,只怕家养的猫儿都不会有这样的乖顺,很亲热地喊道:“娘。”

摇船的人则笑起来,他的笑竟很柔情,也很动人:“九姑娘,你家这一半的天魔星总算归家来了。”

宁九思拿出手绢帮秋濯雪擦了擦脸,微笑道:“我瞧见了,我还瞧见这小魔头将你砸得晕头转向。”

秋濯雪乖乖地被擦着脸,像是只在水坑里玩过头的顽皮小猫。

他们一家三口很是亲热,跟越迷津幼时看见的那些平凡而朴实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甜蜜的幸福就如同人的品格一样,跟身份地位都没有一点关系。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站在船上等待,他对这种感情近乎陌生,因此心中有一种近乎羞惭的难过,仿佛在一瞬间又变成村童口中不健全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一尊呆滞的木偶。

“快去洗洗,春寒料峭,当心着凉。”宁九思将秋濯雪额角的一点泥擦掉了,又看向丈夫,“你既陪他玩,就去帮忙烧水吧。”

摇船之人打量一眼越迷津,忽然笑道:“这小魔头将他宝贝得很,连性子都改了,夫人,你说话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时候气哭了小魔头。”

他说的话,越迷津虽然字字都听得懂,但却有些不明白。

宁九思仍是从容一笑:“秋郎。”

她这两字并不如何威严,但却叫人不觉站直身躯了。

那摇船之人朗声一笑,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倏忽之间两人已不见踪影。

越迷津正欲开口,宁九思忽然递过手来,请他下船来:“你叫做越迷津是么?”

“你怎么……”越迷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没有去握宁九思的手,而是自己走了下来。

宁九思静静看着他,也不勉强,只是收回手来,陪在越迷津身侧。

金色的夕阳染红了水面,将那些荻草都覆上一层光辉。

宁九思道:“你刚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对不对?”

越迷津绷紧嘴唇。

宁九思低头笑了笑:“当年那件事后,他在家里发了好大脾气,又伤心又难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一定迟早要去找你的。”

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韵律,给人以一种宁静之感。

提到秋濯雪的事,越迷津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宁九思,他没想过会听到这种事。

他也很难想象秋濯雪大发脾气的模样,于是摇头:“他不会,不会大发脾气。”

宁九思掩唇一笑:“你很了解他,我是说得夸张了些,不过他真的很难过。”

越迷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等这么久。”宁九思叹息道,“他做事总是很有耐性,只是有些时候,太过有耐心了些,是不是?”

越迷津已开始不自觉地点头,听到后面却犹豫片刻,忍不住反驳:“他很好。”

宁九思看着他,轻轻笑起来,让越迷津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感。

“你很喜欢他,是吗?”

越迷津沉默了。

“你不必担心。”宁九思缓缓道,“我瞧得出来,他也很喜欢你,不然不会被打到水里去的。”

越迷津不解:“什么意思?”

“秋郎生性有些骄纵,他见濯雪难得带人回来,就想试试你的身手。”宁九思不紧不慢道,“往日他们父子俩拆招要拆到家门口才肯罢休,今日濯雪却干脆落了水,就是不高兴他要考你的意思。”

“他若不是心里很珍惜你,是绝不肯这么做的。”

越迷津听得似懂非懂,觉得很是甜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难怪他没有再动手……你……你很了解他们,特别是秋濯雪。”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天底下的母亲是否都这样了解孩子?她们是否都像是宁九思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宽容。

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他唯独是例外。

如果不是的话……

宁九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神情很温和:“我也很愿意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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